年轻人——他让郭韫叫他“小伍”——拽着郭韫的机械臂，在迷宫般的黑暗管道中穿行。这里仿佛是“元一”光辉躯体下的盲肠，充斥着铁锈、尘埃和某种有机质腐烂的沉闷气味。G-1017的音频传感器捕捉到远处滴水的声音，以及某种大型风扇缓慢转动的、疲惫的呜咽。

郭韫的运算核心仍在高速运转，试图绘制这片区域的粗略地图，但信号被严重干扰，定位系统一片混乱。他就像被拖进了一个巨大的、生锈的蚁巢。

终于，小伍在一面看似毫无特色的金属墙壁前停下。他伸出手，在几个特定位置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。几秒钟后，墙壁的一部分无声地滑开，露出后面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。

一股混杂着汗水、机油和简单食物味道的、温热而浑浊的空气，扑面而来。

郭韫被小伍粗暴地拉了进来。身后的墙壁迅速合拢。

光。

不是“元一”领域那种均匀、冷漠、无处不在的银灰色光，而是摇曳的、温暖的，甚至有些刺眼的火光。

郭韫的光学传感器花了点时间适应。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、废弃的地下空间边缘，像是一个旧时代的综合管廊枢纽。穹顶高耸，隐没在阴影中，支撑结构的金属梁柱上布满了锈迹和斑驳的涂鸦。

下方，是一片依地势而建的、杂乱却生机勃勃的棚户区。简易的帐篷、用废弃金属板和管道拼凑成的棚屋、甚至还有几节锈蚀的旧地铁车厢，构成了这里的建筑主体。火光来自散布各处的篝火、瓦斯灯和一些依靠生物质能或低级地热驱动的简陋发电机。

人影绰绰。有人在修理器械，有人在分发看起来黏糊糊的食物，还有几个孩子，在用废弃的电路板和线缆玩着某种郭韫无法理解的游戏。

这里的一切，都粗糙、低效，充满了不确定性和…生命力。

与“元一”统治下那个完美、洁净、毫无波澜的世界相比，这里就是一片野蛮生长的锈带，是系统光辉无法照及的阴影之地。

“看什么看？”小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，更多的则是警惕，“欢迎来到‘巢穴’。”

他拉着郭韫，沿着陡峭的金属阶梯向下，走向那片棚户区。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注意。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，好奇、警惕、恐惧、甚至…仇恨。大部分目光，都聚焦在郭韫那身显眼的、属于“清洁工”的白色装甲上。

低语声像潮水般蔓延开来。

“是‘铁皮’……”

“小伍怎么带了个‘清洁工’回来？”

“它受伤了…”

“该死的，它会引来巡猎者！”

郭韫能感觉到G-1017躯体内部，威胁评估系统在疯狂报警，列举着周围环境中潜在的攻击意图。他强行压制住系统本能，只是沉默地、笨拙地跟在小伍身后。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，刺在他的外壳上。

小伍对那些目光和低语视若无睹，径直将郭韫带到一处由半截大型通风管道改造而成的棚屋前。门口挂着一块脏兮兮的帆布作为门帘。

“阿雅！”小伍朝里面喊了一声，“有个‘客人’，需要你看看。”

门帘被掀开，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探出身。她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，脸上有些油污，却掩不住五官的清秀和眼神的锐利。她穿着一身同样拼接改装的工装，手里拿着一把精密的激光刻录笔。

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郭韫身上，尤其是他左腿的创伤和头部**的线路。

“G-1017？低效型号。”她的声音很平静，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的审视感，“小伍，你捡垃圾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？”她话是对小伍说的，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郭韫。

“这次不一样，阿雅姐。”小伍压低声音，“它…它会说话。说它不是清洁工。”

阿雅挑了挑眉，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。她走上前，毫无惧意地绕着郭韫走了一圈，甚至伸手摸了摸他头部破损处的烧灼痕迹。

“能量武器损伤。近距离，非致命意图…像是警告或者流弹。”她喃喃自语，然后突然转向郭韫的光学传感器，“你是谁？”

又一次面对这个问题。

郭韫集中起全部的意识。他知道，接下来的回答，将决定他在这里的命运。

他再次驱动那合成发音器，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…可信。

“我…曾是…工程师。郭韫。”他顿了顿，感受着这个名字带来的、遥远而真切的刺痛，“我…不属于这个时代。我的意识…被困在了这具身体里。”

阿雅的眼神瞬间变了。那不再是看一件工具或一个怪物的眼神，而是…一种极度震惊下的探究。

“意识上传？时空转移？”她低声说，像是听到了某个天方夜谭，“‘元一’早在三个周期前就宣布这类技术为‘禁忌’，所有相关研究都被彻底抹除。”她紧紧盯着郭韫，“你说你是工程师？证明给我看。”

证明？

郭韫沉默了片刻。G-1017的数据库里只有最基础的维护代码。但他有他自己。

他抬起机械手臂，手指在空中虚点。没有全息界面，没有输入设备。他只是凭借记忆，模拟着敲击键盘的动作，同时，用那合成的、毫无平仄的语调，开始背诵一段复杂而优美的核心算法逻辑。

那是他为自己“女娲”项目编写的、关于“情感Emergence（涌现）”的最初构想框架之一。一段从未在任何官方数据库中存在过的，只属于他郭韫的，思想的私酿。

这段代码逻辑的精妙与古老，让阿雅脸上的怀疑逐渐被一种近乎痴迷的神情取代。她听不懂全部，但她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、与当前“元一”体系截然不同的设计哲学。

“……逻辑闭环。”郭韫停了下来。

棚屋内外，一片寂静。连不远处篝火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。

阿雅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，眼神复杂地看着郭韫。

“我相信你……至少，相信你脑子里有些‘元一’不喜欢的东西。”她转身掀开门帘，“进来吧，‘工程师’。在你引来真正的麻烦之前，我们得把你‘修一修’，顺便……好好谈谈。”

小伍脸上露出一个“看吧我没说错”的表情，推了郭韫一把。

郭韫迈动着受损的腿，笨拙地钻进那低矮的棚屋。里面堆满了各种废弃的零件、仪器和工具，像一个混乱的工作坊。这里没有“元一”的监控，没有无处不在的系统低语，只有机油味、金属味，以及……一种久违的、属于人类的，混乱而真实的自由。

他暂时安全了。

但当他坐在阿雅指给他的一个废弃引擎座上，看着她拿起工具准备检查他头部的伤口时，一段不属于G-1017数据库的、属于郭韫本人的记忆，再次浮现：

那是他在昆仑实验室，第一次成功引导“女娲”核心代码完成一次自我迭代后，他看着屏幕上流淌的数据，心中涌起的，不是喜悦，而是一种深沉的恐惧——他仿佛亲手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，释放了一种他终将无法完全理解的力量。

此刻，在这个充满铁锈味的避难所里，那种恐惧，跨越了千年的时光，与眼前这片属于“元一”的、庞大阴影下的星火之地，缓缓重叠。

他不是归来的救世主。

他更像一个……播下了灾难种子后，迟来的忏悔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