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江思恩:飘荡在村庄上空的地名

 2021-08-29    admin

作家简介:江思恩,陕西省金融作协理事,作品散见于《延河》《散文选刊》《西安日报》等报刊,多篇作品入选《2017年江西诗歌年选》等。

飘荡在村庄上空的地名

江思恩

 

我赶在江南的凛冽之前,回到深秋的家乡,竟然不经意间邂逅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地名。我的村庄地处江西高安市,一个四十来户人家的古老小村落。它也真不辜负一个“古”字。家谱记载,明代初期,氏祖从河南来,在我们县为官,后来便定居于此,自此我们县便有了“江氏”。而据《高安地名志》记载,元延佑年间,氏祖江朝宗、江朝福从高安筠东青石岭迁至此,定居成村。到底哪年建村,难以考证。但从以上两种说法,大致可推断村庄已有700年左右的历史。

这片令我魂牵梦绕的土地无论近看还是远看,都散发着令人惊叹的气质:田地一圈,山林一圈,环抱着土墙灰瓦木门的村庄。这里的山田岭地坡,塘溪湾沟井,给了我们粮食给了我们欢乐给了我们希望。哪座山结什么果,哪条沟有水喝,哪片地埋着祖先,闭上眼睛历历在目。就像作家文猛说的那样,“他们的名字如同我们的名字,也许是贱贱的,也许是土土的,因为我们都是村庄的子孙”……

自北边乡道上下来,沿着灌溉的沟渠,越过一片土坡,途经猪婆口、七公口、牛班上、旱口哩、棱头,跨过古石桥、塘子亢,转过庙边,便来到了炮子嘴山。山,东接打禾场,南邻村庄,西北与秧田相依,呈现出不规则的长条形,东西长约百米,南北宽约三十米。这里安葬着我们的祖先,因日寇曾在这里屠杀了一名国军连长而得名。炮子,在我们方言里,乃子弹的意思。其实,那个年代很多村人都没能逃过战祸,被抓的抓,能躲的躲,当兵的当兵……村子近乎成了废墟。听父亲说,大约1940年春天,刚二十出头的太爷被日寇抓去当壮丁,谁能想到只因有个日本兵冲他索要火柴点烟,他说没有,竟丢了性命。

踩着我家门前的车辄印,溯路而南,穿过冠子山、杉树林,村路和乡道在这里打了个优美的结,结的西边斜卧着棉花山,传说因有村人黑夜路过,看见山上开满白色纸棉花而得名。20世纪90年代,村里修建灌溉水渠,横穿棉花山,先后挖出坟冢二十多座,还出土了不少明清时期的瓷器,后来都被文物贩子低价收购了。去往棉花山,一条宛若游龙的红土路,从两侧浓密的山林中挤出。如果是雨天,最好穿着雨靴或光着脚丫,因为泥深坑多,倘若穿布鞋或运动鞋,没走几步,裤脚、鞋子都会被泥巴包围。这条路也是村人赶集的必经之路。这条路上发生过很多事,有件事直至今日,一旦想起依然令我彻夜难寐。那年我大约八九岁,某个冬日,我与母亲赌气,至于为何赌气已经没印象了,只记得我在前面跑,母亲在后面追。我边跑边把母亲新织的毛衣脱下来,丢进路边的灌木丛中。回到家,母亲见我身上没穿毛衣,便急切地问我毛衣在哪。心情稍微平静的我下意识地低着头,告诉母亲真相。母亲听完,脸色骤然黑了起来,眼中透出从未见过的焦急神情。我预感到大祸即将临头,勾着头,一个字也没敢从嘴里蹦出来。母亲并没有骂我,而是拉着我,迅疾出门折返,仿佛迟点毛衣就要飞走一样。可惜,母亲和我从哺时找到天黑,翻遍了路边所有的树丛,询问过村里每个经过的人,却终究未见毛衣的踪影,毛衣似乎真像母亲预感的那般飞走了。在那个一分钱尚且掰开用的年代,一件毛衣花却父母多少心血,可想而知了。

村子中心位置有棵百年樟树,树身需三人合抱,其裸露于地面的几根树根粗如牛腿。树下是一块场地,儿时的我们经常在这里打陀螺、捉迷藏、打石子,直到傍晚,父母寻找,呼唤着,才依依不舍离开。离开树阴,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出发,穿山爬坡过埂,到达京岗岭,只需一盏茶的时间。岭,高百余米,北瞰十里,南控锦江,是兵家必争险地。时至今日,两条深深的壕沟依然静静地躺在岭的半山腰。一路上,有古井、水塘、老栗子树,还要翻过新屋子面前、棱上,石碾、石碑、石墩,似乎与树蔸一样平常,或倚在墙脚或铺在塘沿。腐叶、杂草、泥土,好比是土路的润滑剂,倒是牵引着我的鸟鸣、虫吟,唱得天真烂漫。静心漫步,如若让景色蒙蔽了,极可能被毛辣虫叮咬,被芭茅割伤,被松针刺痛。京岗岭的山脚下盘踞着一畈田,俗称岭下龙哩,既不受洪灾,也不缺水,就那么渔船避风般偏安一隅,是村人公认的良田。夏日,我们短裤赤脚,下水田泥塘捡螺捉鱼;冬天,我们扛锹提桶,到沟底田头挖泥鳅……再说说新屋子面前,在旧时除了村北的老庙,还在村东偏南的新庙,也就是新屋。所有这些,都是通往民间信仰的一条路径。如今老庙地基尚在,新庙早已化作泥土。

小溪从东北逶迤而来,把村西的水田分开,尔后向西南蜿蜒而去。河东是我们村,河西是肖家。从棺材湾泅渡过来,拐上石家岩,绕过燕雀子坟,马地上便映入眼帘。小路盘盘绕绕,缓缓向上,路两边都是水田,野花和青草点缀在田埂上。马地上除了水田、秧田,还有菜地。菜地以残存的战壕为埂,喂养了我们空心菜、小白菜、红薯、南瓜、柚子。犹记得女儿第一次回村,两岁的她踩进马地上小径的泥巴里,仿若走在水泥铺就的城市街道上,待鞋子拔不出来时,她才疑惑地问我,“爸爸,路怎么还会吃鞋子呢?”

其实,村庄还有很多地名,溪畔的风车笼哩、柳树下、枧上,放牛的牧场斜里、垱外、龙湾里,旧时村人劳作的碾槽边、麻场、老仓库,还有我们儿时追逐玩耍的殿上、垱上、港下……这些地名或以地理特征命名,或以传说故事得名。没有人能经历所有的来去,唯有这地名平静地见证一切,已经成为承载村庄历史印记的“活化石”。然而,岁月是无情,梨树下的两棵大梨树已经死了,芝麻场栽上了栀子花,风车笼哩荒草凄凄,柑子园哩盖起了楼房,碾槽室坍塌成一堆瓦砾……许多地名早已在时空的长河里消散,亦如那早已化作尘埃的家谱,都逃不过命运的轮回。我家的那幢老屋还是那样的破旧,与如今乡间的变化显得格格不入,似乎在以自己的方式印证乡村的物是人非。

把农村户口注销,换成城市户口的时候,是二零零三年,我十九岁。那时我的注意力都在上学、考试上面。因此,我是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下失去了我在村庄的土地,就像一个人被打了麻药,然后失去了一只肾。而我的失去,在当时是巨大的喜讯。那意味着我拥有城市户口,再也不用像祖辈们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。那是多少人的梦想。在村庄,二百多口子,能做到这点的,用一只手的指头就能数得过来。那时,激动的不只是我一个,还有我的亲人,大家都觉得那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,大摆筵席。离开家乡后,家乡的味道和城里的味道在绿皮火车间流转,延续了好多年。后来在城里安了家,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,但对它的思念却与日俱增,就像作家格致写得那样,“我身体里的地主基因开始苏醒。”

人在长大,一些东西在悄然变化。尽管我在家乡生活了二十年,有些地名却已经模糊不清。我总以为,这种忘却,唯我独有,其实不然,村里的很多年轻人也有同样的感受。看着听着父亲、医生伯、正根伯、福根叔、新民叔在微信群里把一个个地名和地名的渊源细细道来,我突然狭隘与偏执起来,“地名记着所有的人和事,父辈不在,村庄焉存?”

来源:金融作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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