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08-30 admin
一
哪怕三十年前,泥土们都不会想到会有今天。往前推,三千、三万、三亿年前,天地混沌,洪荒一片,苍穹之下唯有泥土单调而绝望地无边无际,那一刻它们心生凄凉过吗?可曾独孤求败,渴望过其他兄弟的降生以图世俗的热闹?它们肯定没有料到,转眼间节节败退的日子说来就来了,一个叫水泥的东西横空出世,终于挤垮它们统领了地球。
其实二者区别有多大呢?一字之差而已,可是搅了水和沙子之后,水泥霎时不是泥,不是水,也不是沙,它孙猴子般变身,滴水不漏,坚硬似铁,刀枪不入。而泥土能吗?泥土不能,沙掺进去它更稀疏,水浇之下它更松垮,凝结也是一种能力,它没有。那就只能认命了,如同一个人,明明和另一个人同姓或者同名,可人家吃香喝辣当着总经理董事长,你草民日子却一成不变并且万古没有变的可能。有时候我看到某座城某条街道忽然路面塌陷的新闻报道,会觉得应该就是泥土对水泥的反击,可这又算什么?最多和阿Q摸小尼姑脸一样不成器,水泥呵呵一笑,重新与水、沙子联手搅拌几下,覆盖上去轻松如囊中取物。
但树与菜种在水泥中能活吗?不能。这就是植物们的坚贞之处。风水轮流转了,可植物根须却始终不肯屈服强者,它们保持古风,维护传统,只愿与越来越羸弱瘦小的泥土唇齿相依。这其中隐约有某种与爱情接近的眷恋,非你不可,离了你就气绝身亡。泥土倒没心没肺地恬淡,是植物执意如痴情女子,一生一世只肯活在爱人怀里。
市场上不是已经有大量营养土出售了吗?网上也有,很方便,点下鼠标就送货上门了。但它们只是一堆假土罢了,松松垮垮地摆出土的面目,却没有血肉相连的黏性,也不能化为泥浆,连一丝土腥气都散发不出来。假花也是花,但与真花哪里能在一个档次上?
我开车到处转悠,我需要找到一批土。
车轮碾压过一条条柏油或水泥马路时,发出微弱的吱吱声响,呢呢喃喃,类似耳语。我想轮子们是喜欢这种质地的路,它们相信这才是所谓的高大上。作为工业制品,橡胶在机器里转过几圈之后,就霎时以为自己出身高贵了几分,骨子里对古朴的泥土路就有着本能而彻底的鄙视。泥土也从来没有与它们化敌为友的打算,一发现有车到来,便不约而同拿脸色给它们看,坑与洼都是投枪匕首,造出的颠簸程度得视心情好坏而定。
似乎有点像逛街—有逛街的耐心和左顾右盼的眼神,却又比以往挑衣服买食物有着更精准低矮的目标。繁华的商业区是不去的,越繁华必须绕开越远。只是一直绕到城乡结合部了,那里仍然是一座接一座簇新的楼房和正在架设中的钢筋水泥。土们到底犯了什么错,需要被这样斩尽杀绝?没有人问过它们的感受,它们的躯体扣在地的深处,那里阴森黝黯与世隔绝。
它们被人类活埋了。
终于在一个工地旁发现几堆土,似已被废弃,又似只是闲置待用。管他哩,还没来得及过个脑,就忙不迭停车,提桶握铲奔去,宛若奔向富饶美丽的金矿。
但把土卸到院子里时,邻居过来一看,马上呵呵笑起说,这是沙土,没有营养,根本种不了东西。
土居然还有优劣之分,这完全在我认知范围之外。抬眼茫然四望,那一瞬心底明明有几股无助翻滚而过。如何是好呢?其实即使是没有营养的沙土,也找不到太多了,一幢幢楼房取代了一棵棵树,钢筋水泥就是我们的森林。邻居以过来人的口气又说,小区门口有人卖土。出去一看,果真有,看上去不像是原址出品的,而是用大卡车从别处运来,然后囤在那里奇货可居。问了价格,说是一立方一百三十元,一拖拉机可装两立方,也就是两百六十元。
我脸上肯定漫上一层惊愕之色,长时间回不过神来。贱如土,这话好像还没从人们嘴边褪尽,哪知它却已经有了身价。以后还会行情看涨吗?水泥地必将越来越多,土地则随之越来越少,所有东西但凡稀缺,就有升值空间,难道终有一天泥土也能成收藏品?细想极恐。到处都是水泥的坚硬之后,这个世界还能剩多少柔软?
几乎所有小孩都对玩泥巴兴趣盎然,从双手沾满泥巴的童年开始,有一天我们又终将归于泥土,人与土的感情原来就源自这样一个隐秘的关联。轻飘飘的营养土哪里能担起如此重任呢?我以前爱惜自己双手几近病态,每天护手霜反复涂抹,仍然对上面挡不住浮现的条条皱纹黯然神伤。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,这话是谁说的?其实手比脸更率真坦白地透露出生活品质与心境,再优质豪华的化妆品都无法掩饰上面每一丝游动的衰迹。一个女人的好日子总是从满足胃开始,之后转战脸蛋和身材,但只要还未把金钱与智慧投注到呵护自己的一双手上,她的日子就远未抵达雅致从容的层面。
可是种植这件事,手怎么能够高高在上漠然旁观呢?脚虽然更粗壮有力,却沦为笨拙的助手,只能被动听从号令,向东向西随便调遣,最多帮忙出点苦力,在肩挑手提时参与负一负重。冲在第一线的必须是手,细长的胳膊和更细长的十指都有着与树干类似的长姿,这一定让植物们有充分的信赖与认同,恍惚间以为正与自己的同志战友意外相逢。
那就拜托手了,却还是有几分不舍,因此特地购买回十几双橡胶手套,分放各处时刻候着,结果却总是不戴。不是故意拒绝,忘了,又忘了,还是忘了。所有会轻易忘记的事,都是下意识里所排斥的。无论树或菜,都是我与泥土之间的关系,指尖有心意和嘱咐要传达给泥土,拜托它们多多关照,橡胶来隔一层插上一脚又算什么?诚意明显就不够,那怎么能行,我还指望丰收哩,不能得罪泥土。
常常劳作一番之后洗尽手,心里才猛然毛了一下。我想起土的历史了,它们已经活在世上几亿几万几千年,掩埋过难以计数的尸体,尸体化了,融为土……某一把土里,会不会恰巧有我某位祖先曾偶然路过留下的印迹?借助土与祖先握个手,多半能得到祝福,被赐予力量,但如果邂逅家族旧仇新恨的恶人呢?比如帝辛,就是商纣王,是他把我们林姓老祖宗比干的心挖掉,已经被咒骂了几千年,不知改邪归正了没有。他要是游荡来,即使早已脱胎成慈悲之士,即使身边还带着美若天仙的妲己,那又怎么样呢?我还是有一万个不愿意。如果手上恰好有小伤口,恐惧与后怕就会成百倍地膨胀开,担心恶人的魂灵会化作巨大的毒素从伤口那里滑进我躯体,从此开始新一轮作恶多端的旅程。不由得拧开水龙头再洗,又洗,反复洗,一边悔恨不已,一边痛下决心今后必定不再重犯。
可是下一次仍然赤手上阵,手套呢?手套又被丢到了脑后。
二
身份证上我的出生是在一月,这是迄今为止存在于我身上的最大谜团。
福州城的边缘,那座位于福厦公路旁绿树成荫的庞大校园,我曾经坐汽车从尚干镇进城必定要经过之处,从前是闽侯一中,现在是福州城门中学,母亲当年在此工作时,我降生了,但母亲却想不起具体是在哪一天。家中三个姐弟,包括我的姐姐和弟弟在内,生日都模糊,户口本上所标明的,都不过是后来随便写下的数字而已,母亲从来不觉得过生日这个仪式是人生所必需的,她自己不过,也不为子女过。
她是个什么类型的人呢?有两大爱好:做媒人和打麻将。还有无数的特长:画画、剪纸、拉二胡、缝制衣服、做木工家具、用塑料珠子编各种工艺品、煮一手好菜……还有吗?肯定还有,天生一双巧手的人真是无坚不摧。作为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,她至今仍坚持每周眉飞色舞地坐公交车去老年大学上课,风雨无阻,打扮光鲜,总之怎么看都是个积极入世的文艺女老年,性格单纯明亮,并且具备支撑每天如此兴高采烈的好体力。1934年她出生于福州下杭路一位藤行老板家里,虽不是阔门大户,倒也一路衣食无忧,并且是家中的宠儿,十八岁前在家据说连水都没烧过,上学时在校也整天忙于吹拉弹唱、蹦蹦跳跳,这种人怎么会对一个小资必备的仪式如此彻底不屑?去年九月的某天,她突然很有把握地问我:“过两天是你生日吧?”这是几十年来她第一次对我生日这个问题有所重视,一时之间让我脑子滞得完全回不过神。太陌生啦,最后也只能哭笑不得地摇头。作为天下为数不多的无过生日之家,几十年下来,家里每个成员其实都已经习惯了,过不过都一样长大老去,平安就好。
我上小学时还没报过户口,这种事发生在那个年代不算奇怪,但也不能说很正常。我父亲在福州英华中学读的书,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闽中游击队,然后从公社秘书做起,“文革”前已是公社副社长。那时机关建制小,管户口的办公室就在公社大院里,也就是说是一个单位的,只要抽出几分钟拐过去就轻轻松松把这事给办了,结果却一直没办。
共和国诞生后,不过是闽中游击队一名文化教员的父亲,也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归入夺取江山的功臣之列,掏心掏肺地爱着这个国家与政党,恨不得日夜甩开膀子为新中国大厦多献上一块砖,所以他根本没弄清自己这只蚂蚁的分量,每天早出晚归不是开会就是下乡,有时关节炎发作,膝盖肿得如馒头,也照样一瘸一拐地匆匆出门。每次望着他这般背影,我总会想起电影里那些从火线狼狈退下来的伤兵。他太忙了,哪有空管我们。而母亲又在外地工作,一两周才能在星期日回家一次,来去都匆匆,所以到了要上小学,只能由不识字的奶奶把我带去补报户口。工作人员问哪年出生?奶奶说不知道。哪月哪天出生?奶奶还是说不知道。工作人员是熟人,没有为难我们,她自作主张帮我填出一个数字,于是它就成为我档案的一部分。只是之前填写的日期一直是“16”,八十年代全民开始做身份证时,不知怎么又变成了“26”。
拿出万年历推算,无论十六日还是二十六日,母亲都是在春节期间坐的月子。她认真想了想,说不可能。我没有能力解决这个历史悬案,管它哩,反正也无碍,就这样吧。
星座学开始流行后,一查对,一月十六日是摩羯,二十六日则是水瓶,都属于优点甚多的星座:一个气场强大、注重实际、耐力十足、具领导才能;一个聪颖脱俗、常有奇思异想并且有不按牌理出牌的艺术天赋。两相比较,后者更有诱惑力,但我还是下意识选择了前者。这个日期跟随我度过整个学生时代,一次次填表毕竟已经填出了感情。
至于具备领导才能这件事,反正也没领导过全国、全省、全市人民,所以核实起来有一定难度,缩小到自己家中,似乎已经得到一次次证明。也就是说之前我基本认可自己掌控局面的领导才能,现在却又基本否定,自信是在种植中一点点被摧毁的。
院子里这些地需要多少土?地以外还需几个盆来装土?我原先小看了这些问题,根本没多想,土就来了。两立方的土从拖拉机上卸下来时,堆在地上是一座小山,它们不能纸一样折叠,也不能衣服般逐一挂起。我绕着小山转几圈,暗暗倒抽了好几十口冷气,恐怖感汩汩冒出。难道从此要愚公似的每天生活在山前?怎么处置它们居然需要考验智慧了。
楼上有个露台,本来可以用来赏月赏星,如今只好也辟出来种菜。
试着装半袋子土往上提,登几个台阶就败下阵来了,主要是手,手吃不消。肩周炎、网球肘,这两个顽症来袭多时,一直没法根治,而土,看着那么无助地散落一地,长得又黑乎乎的丑陋不堪,谁知道竟是如此有重量。
只好到小区外雇人。
来了一对夫妻,四川人,三十多岁的模样,挑一半土上露台开价三百元。女的负责装土,男的一趟趟往上挑担子。大热天的,看他浑身大汗淋漓步履越来越沉重,为减轻剥削人的罪恶感,我又加了五十元工钱。结果他一来劲,卖力过度,竟挑多了,眨眼间小山就从楼下移到楼上。露台不大,几乎称得上狭窄,土山堆在那里,就显得更为陡峭刺眼,宛若一位不期而至的怪兽。在露台走动,每一步似都有颤动感。水泥楼板哪见过这阵势?它会不会被吓着了?会不会不堪重负,然后忽然“扑通”一声,裂了,塌了?崩溃了?不安了几天—何止不安,简直心惊了,越想越怕,午夜梦回,一层冷汗。但既已如此了,也只能面对。先是弄几个陶瓷盆子装上土,盆满了,土却还没消化掉十分之一。也许应该启用数学求体积的运算公式,精确计算X-Y等于多少,X+Y又等于多少。只是先别说以前我根本没学好这门课,就是学好了,现在又怎么测量这么多盆子和土的体积?即使陈景润复活了也无能为力。
只好用塑料桶把土再一点点提下去。下楼没上楼那么吃力,扶着栏杆靠惯性也能把桶甩出几步远,遇平地时还能搁下用脚推挪几步,但终究成效甚微。当然还可以再雇人挑,可是怎么觉得开不了口呢?即使雇的是另外一个工人,可是我自己是知道底细的,自己也会嘲笑自己啊。
邻居有一种说法,小区里那些从乡下买房进城的人都没有种植的兴趣,连花都懒得种,土对他们而言毫无新鲜感。
我先生插过队,他对泥土的全部记忆与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担子、在满是水蝗的田里弯腰耘草连在一起,泥土浓缩了他青春期无法排泄的全部苦痛,看我忽然疯子般奋战于土中,既吃惊又不满。说白了,他如果肯找个农妇当老婆,当年在知青点时早把村里大辫子的小芳姑娘娶下,悠然过几十年幸福生活了,何至于等到今天。不过吃惊与不满都挡不住我,有这么多泥土做后盾,我好像也不怎么怕他了。他苦笑地摇头,然后出于人道,帮我把土一次次从露台往楼下提。放下桶拍拍手,他强忍怒火告诫道:差不多啊,别再弄了。我装温柔连声答好好好,一定不弄了。心里知道这个态度很虚假,只是报答他为提土做出的一点贡献。事实上哪能不弄?不弄从楼上提下来的土怎么办?总不能摊在院子里任风刮任雨水冲,那不是没有给土应有的尊重吗?
只好又去买盆子,行动不是大张旗鼓,通常号称去上班或者进超市,然后多踩几脚油门,车开进花鸟市场。店主已经认熟了面孔,见到我很喜悦,二话不说就往后车厢里搬盆子。一个两个三个四个,我也不知道到底该多少个,运回去,搬下来,土装进去,结果土又不够了。
清明节到乡下扫墓,看到路边菜地里土黑黝黝的,我两眼顿时喷出只有在大百货看到心爱的名牌服装鞋包才有的贼光。从乡下回去,我以前每次会假装诗意地采几束野花野草带上,这一次我只带土,整整三大袋黑土。一路上心里非常充实,觉得土们挤在后车厢里必定也是幸甚至载歌以咏志。“土包子进城”说的不就是它们吗?能到城里做土,虽然命运不一定好,毕竟能多长点见识,见识就是力量。
我不承认这就是从浪漫主义跌到现实主义,有土什么不能长,何况几束花?回过头来,就是跌了又如何?烟火气弥漫的现实,才有我们身心所需求的营养。
有一天见江滨大道边横躺着一排大树,几个工人正挥锹舞铲挖坑,显然是为了种树。我没打量树的品种,眼睛直接盯住从坑里刨上来的土,土们乌黑湿润,浮着一层油亮。这条像蕾丝般沿着闽江一路蜿蜒的大道,在修建之前,是乡野农地,也就是说在水泥之下,它们还保存着曾经的优良品质,忽然重见天日,芬芳不变,而我偶然路过,一下子成为它们的伯乐。
停车,取出米袋和小铲子,这是一个多么有先见之明的准备。但我不免还是心虚,这么好的土,它们已经像个宝了,人家是否同意被取走?小心翼翼地问工人,工人趁机歇下来,拄着锹和铲问拿土有什么用?我老实坦白说种菜。工人们互相对看一眼,都笑起来。其中一个瞥了一眼我的车,小声嘟囔一句:“宝马”。于是又有一阵笑意浮起。我有几分窘迫,正犹豫着要不要赶紧逃窜,这时一个穿蓝衣的小个子工人从坑里跳上来,从别人手里拿大铲,他说我来帮你。
那一刻,我觉得他就是一位超人般的救星。
三个大米袋,如果用我所带的小铁铲至少得费时半小时,蓝衣工人舞几下大铲就装满了,然后又帮我搬上后备箱。我说着谢谢,又说着谢谢,手也伸向前车门,想从包里取点钱酬谢下,但蓝衣工人已经重新跳回自己工作的那个坑了,头都不抬了。
感动,只有这个最通俗简朴的词能形容此刻的情绪。“向雷锋同志学习”的号召太英明了,但是学了几十年,以我目力所及,雷锋式的人物却越来越少,这个蓝衣工人算硕果仅存。我后来把这个经历说给别人听,得到的回答是:因为你是美女。我脱口说:因为我是老人。其实都不是,蓝衣工人帮忙的真正动因也许来自于泥土。他有四十多岁了,听口音是四川人,来自乡下吧,肯定种过地,到城里来又以挖坑这种活继续与泥土打交道。对早已见腻的土他虽然没敬意,但未必没感情,毕竟土是他赖以生存的饭碗。忽然有个傻大姐三不着六地来讨土,他于是顿生家里敝帚被人珍的惊喜,看在土的份上,才出手帮忙。
如此猜测有贬低他人格之嫌,但难道没有一定合理性吗?
谢谢他,也谢谢土。
(——本文选自林那北:《屋角农事》)
原文链接:林那北:过年就该玩泥巴